孔乙己

水熊

赛格摄影器材市场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相同的：那是进门一个正方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各种镜头，可以随时试机。喜欢拍照的人，假如年终发了奖金有了钱，每每花一两千块钱，买个刚出厂的镜头，------这是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红圈头每个涨到一万多。------摄影师们一般靠柜外站着，拆开来试机；倘肯多花几十，便可以买一气吹，或者镜头笔，做保养用了；如果出到几百，那就能买一UV镜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学生娃和打工仔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穿摄影背心的，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，要牛机要牛头，慢慢地坐着玩。
　　我从二十岁起，便在赛格电脑城的摄影柜台当伙计，掌柜说，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穿摄影背心的主顾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穷主顾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机器从包装里拆出，看过包装口有封条没有，又亲看将三码核对好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卖水货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辞退不得，便改为专管为顾客擦CMOS传感器等保养设备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　　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，主顾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孔乙己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　　孔乙己是站着试机器而穿摄影背心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；青白脸色，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；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摄影背心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快门光圈，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，所有试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孔乙己，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拿刚出的蔡斯镜头，再要一个B+/W的UV镜。”便排出九张信用卡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！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？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人家的小白兔，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窃机器不能算偷……窃机器！……摄影人的事，能算偷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点测光加包围曝光”，什么“景深焦距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　　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孔乙己原来也开过影楼，但终于没有做大，又不会营生；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拍的一手好片，便替人家拍拍照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好吃懒做。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和机器镜头闪光灯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拍照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EXCEL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EXCEL上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　　孔乙己按了几次快门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孔乙己，你当真会摄影么？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摄影奖都捞不到呢？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自动曝光锁定联动测距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　　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拍过照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拍过照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皮肤差的女人，怎样拍的？”我想，讨饭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拍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方法应该记着，将来做摄影师的时候，拍照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摄影师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的摄影师也从不拍皮肤差的女人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点测光加反光板再加曝光补偿0.3EV么？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女人有四样拍法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手指按了相机的回放键，想拿几张样片给我看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　　有几回，隔壁夜总会小姐听得笑声，也来赶热闹，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给她们一人拍一张。照片拍完了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镜头。孔乙己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镜头罩住，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CF卡容量已经不多了。”又看一看相机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小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　　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　　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，打开EXCEL，忽然说，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一个镜头钱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试机器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呢？……他被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偷到丁局长家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，偷的得吗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，“怎么样？先写服辩，后来是打，打了大半夜，再打折了腿。”，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，“打折了怎样呢？”，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    中秋之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；我整天的开着电暖气，也须穿上羽绒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来一个标准镜头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破背心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摄影包，用草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来一个佳能50定焦镜头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孔乙己么？你还欠一个尼康镜头钱呢！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镜头要好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孔乙己，你又偷了东西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偷，怎么会打断腿？”孔乙己低声说道，“跌断，跌，跌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掌柜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拿了个50/1.8II 定焦镜头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六张大钱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试完机子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　　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，掌柜打开EXCEL说，“孔乙己还欠一个镜头钱呢！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孔乙己还欠一个镜头钱呢！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　　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
　

开心光影